罗:行为实验、仿真实验和神经实验这三个方向作为你研究布局中的大方向,其实每个方向也有细分的小方向。比如行为实验分为实验室实验和田野实验,仿真实验有基于个体的仿真和基于社会网络的仿真,神经实验有脑成像和神经刺激,而且您对于每个细分的方向都有做好团队成员的研究布局,那么您可以给我们讲述一下整个布局的历程吗?
叶:这个历程与技术本身的发展密切相关。行为实验方面,最早是实验室实验,之后为了解决外部有效性问题发展出了田野实验,李斯特(John List)关于田野实验的综述大概是2003年发表的,一开始我就关注了,但当时还腾不出手来做这块。直到你2010年进师门后,我就决定由你来主攻田野实验这一块。后来国内第一篇田野实验的综述就是你2015年3月发在《经济学季刊》上的。2015年底,我们又拿到了国内第一个以田野实验为研究方法的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因此后面几年内,我们在广东、浙江、安徽、贵州、广西、黑龙江、新疆等地开展了几十场田野实验,摸索出许多实用的经验,极大地锻炼了团队开展大规模田野实验的实战能力。在仿真实验方面,最早我们开展的是基于个体行为的仿真,后来看到诺瓦克(Martin Nowak)的社会网络仿真,感觉这也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分析技术,于是我就决定由张弘和李燕来主攻这个方向。大约就在这段时间,我对博士生的培养已经开始注意按各人的专长来安排研究方向。比如张弘,具有很强的编程能力,李燕是浙大数学系的优秀硕士生,郑昊力毕业于浙大生命科学院,黄达强的父亲是脑成像专家,等等;我都会根据他们各自的特质来考虑他们的研究方向,后来的实践也证明这种安排是非常有效的。最后说说神经实验,我很早就已经打算开展神经实验,但由于受到技术和设备的限制,一直进展不大。大约2012年左右,我看到Science上一篇批评脑成像研究的文章,认为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只是在行为与脑区之间提供了一种相关关系,但往往被说成是因果关系。这时我又注意到了无创的脑刺激技术,它可以通过屏蔽或者刺激方式来改变某一脑区的功能。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与脑成像技术互补,可以验证行为与脑区之间因果关系的技术手段。于是我就和国内代理商洽谈购买经颅磁刺激仪(TMS),但洽谈过程中才发现,这种设备使用高压电,对使用者和被试具有一定风险。正在犹豫之中,我们发现了经颅直流电刺激(tDCS)这种最新的技术,这种设备不仅安全,而且成本更低。于是立即购买了几套这种设备并开展相关研究,由此打开了我们长期以来在神经实验上纸上谈兵、无法付诸实践的空白。当时,我们在国际上是最早运用tDCS进行经济学研究的团队之一。
罗:这个时间点上,对于是否要开展tDCS研究,其实我们团队内部还是带有很大的疑虑,因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从经济学到神经科学跨度很大,但您当时仍然十分有信心。
叶:是的,这种信心其实来源于长期的思考和准备。如果没有这种思考和准备过程,我不可能敏感地发现这种仪器对研究经济行为的重要性,而且也不可能一发现之后就马上就推动设备购买并开展相关的实验。因为在此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心中多次构想了如何去做这些研究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当时在这方面的研究开展的十分迅速与顺利。我印象中,好像我们开始实验3个多月后,我们的第一篇论文就在一本field TOP期刊上发表了。
罗:是的,Behavioural Brain Research(行为大脑研究),这本期刊被国内很多大学作为TOP期刊。其实不仅是刚才说到的行为实验、仿真实验和神经实验,您还在关注量子决策理论和基因经济学。那么在神经经济学之后,您为什么又会关注到这些看上去和经济学相隔比较远的领域呢?
叶:凡是新的方法,在我看来,只要能对解释我心中的学术疑问起到帮助作用,我都会关注它并尽量创造条件应用它。我并不想标新立异,为了追求前沿而去追求前沿,而是哪些新颖的理论或方法能够推进我的思考,我就会去关注它、研究它,让它成为我思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例如基因科学,因为要解释人类行为偏好的演化,计算机仿真只是提供了一种宏观层面的机制分析,而演化的微观机制必须依靠基因分析。其实我很早就关注了,在生物学和遗传学领域中如何通过基因来分析人的行为偏好,比如道金斯《自私的基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2004年的时候,我关注到Science上的一篇文章,是两位以色列遗传学家发表的,他们在人类基因中找到了利他主义的遗传机制。我2005年发表在《经济学家》上的论文《利他行为的经济学解释》中,还引用了他们的发现。2006年,鲍尔斯在Science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用人类基因组的统计数据证实了达尔文的“群体选择理论”,从而进一步为人类利他主义行为的演化提供了科学证据。这篇文章也成了“基因经济学”(Genoeconomics)的开山之作。2018年,我们在浙江财经大学召开了“基因与行为实验国际研讨会”,来自国内外的40余名专家学者包括以色列裔的著名遗传行为学家理查德·爱泼斯坦(Richard Ebstein)都参加了会议,一起讨论了基因科学与社会科学交叉研究的成果,我在大会上做了“为什么经济学需要基因研究以及如何开展基因经济学研究”的主旨报告。再谈谈我为什么会关注“量子决策理论”(Quantum decision theory,QDT),事实上它也是从我的学术兴趣和问题意识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按照行为经济学的假设,人的行为既有“理性”的成分、也有“非理性”的成分,既有“自利”的一面、也有“非自利”的一面;这样就带来一个很大的问题,即我们怎样才能把两个互相矛盾的东西融合到一个统一的理论分析框架中去?而“量子纠缠”和“量子叠加”正好为这一理论框架的建构提供了强大的工具。因此,我2014年左右第一次接触到“量子决策理论”时就被它吸引了,因为我发现它可以解释许多传统经济学的异象,大约有70%左右吧。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因为在行为经济学中,几乎每一个异象都要用一套特殊的理论才能解释,这显然不符合库恩(Thomas Kuhn)“范式革命”的要求。但“量子决策理论”却可以对大部分异象给出一个统一的解释,我想这主要是和量子理论中的“纠缠”和“叠加”状态有关,因为它正好符合我们人类决策过程中心理或者精神上的“纠缠”和“叠加”状态。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玻尔(Niels Bohr)早在上世纪初就曾经预测,“人的精神活动与量子物理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量子理论可以作为一种数学工具来解决人类思考和决策过程的问题”。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玻尔的这一洞见时隔一个世纪以后才被付诸实践,并且主要是由心理学家、而不是由社会科学中最早运用数学工具的经济学家率先进入这一领域。但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心理学家眼中的人类比经济学家眼中的更纠结嘛,哈哈。2016年,我招收了一名浙大物理系毕业的高材生徐航时做博后,一起从事“量子决策理论”的研究。目前,这一研究仍然在进行中。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希望用一个统一的理论框架来解释行为经济学家发现的所有异象。
罗:您经常会提及,您从浙江大学到浙江财经大学,在您的研究生涯中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历程?
叶:是的,我觉得这非常重要。因为到2010年左右,也就是你进浙大的时候,ICSS基本完成了学术研究的整体布局。在三大领域(指行为实验、仿真实验、神经实验)和六个方向(指实验室实验和田野实验、个体行为仿真和社会网络仿真、脑成像和脑刺激)上,都有相应的博士生坐镇把守,已经形成了非常完整和相对稳定的研究团队。但从2015年开始,每年都有好几名学生要毕业,如果不能把你们聚拢在一起,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团队就将分崩离析。在国内经济学界,像我们这样的团队,几乎是没有的;它更类似于理工科的研究模式,极为依赖整体间的密切配合。而大部分传统的经济学研究,都可以用单兵突击的方式来实现;最多分成几个小组,各自完成自己的研究目标。这也意味着,如果你们中某个人去了另一所高校,他也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有的研究方向。因此,当时我和你们一样都非常焦虑。经过慎重的考虑和考察,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浙江财经大学。于是,我就给时任浙财校长王俊豪教授写了一封信,希望浙财能整体接纳ICSS毕业的博士生,当然前提是他们要达到浙财进人的标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王校长对我们团队加盟浙财大非常欢迎,并指派卢新波副校长与我们对接。从2015年开始,我们团队毕业的博士生,大部分都陆续进入了浙财大。2015年6月,你是第一个跨入浙财大校园的。学校对我们的支持力度非常大,无论在人力、物力、还是财力上都给予了充分支持。2016年3月,专门为我们团队成立了一个校级研究机构——浙江财经大学经济行为与决策研究中心(CEBD)。2017年12月,CEBD获批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就是这样,我们团队终于完成了由ICSS向CEBD的“华丽”转身。
罗:所以在您的研究历程当中,这是一个把研究团队的星星之火保留下来的重要举措。
叶:是啊,你也知道的,2015年左右其实是我们团队发展的“高光”的时刻。当然,这是与之前10多年的研究积累密不可分的。我们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连续在国际上发表了10多篇SSCI和SCI论文,连续获得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和重大项目,连续获得教育部和省政府的好几个奖项,我们的博士生连续几年获得国家奖学金和浙江大学优秀博士生培养项目,多名博士生获得浙江大学文科优秀研究成果奖,陈姝的研究还获得了浙江大学“启真杯”学生十大学术新成果称号。但即便这样,你们当时要全部留在浙大也是不太现实的。所以,我们团队能把研究之火保留下来,并且还能发扬光大,浙江财经大学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关键的。正是浙财为我们搭建了新的平台,才使我们的研究势头可以继续延续和发展下去。在浙财的五年里,我们团队在SSCI和SCI期刊上发表了近50篇论文,在国内《经济研究》、《心理学报》等权威期刊发表了4篇论文,获得国家级科研项目4项。事实上,我们获得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也是浙江大学与浙江财经大学联合申报的。另外,还获得了省部级科研项目13项。而我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团队的学术传统和研究氛围,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发扬。2018年以来,CEBD陆续招收的6名应届博士后,虽然他们以前的研究方向与团队并不相同,但在团队成员的带领下,很短时间内就能在国际上发表不错的论文,从而体现了强大的团队影响力。